第14章
虎牢关下的僵局，并未持续太久。联军虽一时无法攻克雄关，但其带来的巨大政治和军事压力，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，持续冲击着董卓集团看似坚固、实则脆弱的堤防。洛阳城内，流言蜂语四起，人心浮动到了极点。前线不断有小规模的失利和哗变消息传来，更增添了恐慌的气氛。董卓的脾气也愈发暴戾，动辄诛杀大臣，连身边的近侍都战战兢兢，如履薄冰。
凌云从虎牢关被召回洛阳，参与更高级别的军议。他敏锐地感觉到，相国府内的气氛，比前线更加压抑和诡异。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，紧紧攫住了他的心。他知道，决定洛阳乃至天下命运的关键时刻，即将到来。
这一日，董卓在德阳殿偏殿召集核心幕僚和心腹将领议事。与会者除了吕布、李傕、郭汜等武将，便是李儒、以及几位依附董卓的朝中高官。凌云作为近期表现出色、且被董卓认为“沉稳”的参军，也得以列席末位，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信号。
殿内烛火通明，却驱不散那弥漫的阴冷。董卓高踞上座，肥胖的身躯在宽大的座椅中显得有些臃肿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。他开门见山，声音嘶哑，带着毫不掩饰的焦躁和杀意：“关东鼠辈，聚众数十万，日夜围攻虎牢，虽一时难下，然久守必失！洛阳城内，那些心怀叵测的公卿士族，暗地里小动作不断！咱家睡不安枕，食不知味！尔等皆乃咱家股肱，今日务必议出个万全之策来！是战，是和，还是另寻他路？！”
武将们主战，纷纷叫嚷要尽起大军，与联军决一死战。文官们则大多噤若寒蝉，或含糊其辞。争论半晌，莫衷一是。
就在气氛愈发沉闷之际，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儒，缓缓站起身。他依旧是那副清癯阴鸷的模样，但眼中却闪烁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光芒。他先是对董卓深深一揖，然后转向众人，声音平稳，却字字如冰锥般刺入人心：
“相国，诸位。儒有一计，或可一劳永逸，解此困局。”
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。董卓也坐直了身体，催促道：“文和快讲！”
李儒环视一周，目光最后落在殿外洛阳城的方向，缓缓吐出了那个将载入史册、遗臭万年的毒计：“迁都长安，焚毁洛阳。”
短短八个字，如同惊雷，在殿中炸响！连吕布这等悍将，都露出了震惊之色。焚毁洛阳？这座历经东汉十二帝、经营近二百年的天下都城，财富、人口、文化之精华所在？
李儒无视众人的惊骇，冷静地阐述着他的理由，条分缕析，冰冷彻骨：
“其一，关东联军势大，其凭藉者，无非‘匡扶汉室’之名与洛阳财富之地。我等挟天子迁都长安，则联军‘勤王’之名顿失大半，且长安地势险要，易守难攻，可据崤函之固，退可守西凉根本。彼等远来，补给困难，久必生变，不战自溃。”
“其二，洛阳乃天下腹心，亦为反董势力之巢穴。公卿世家，盘根错节，其心难测。留之，则如芒刺在背，永无宁日。焚毁洛阳，一则可将此心腹大患连根拔起，二则可令联军即便入洛，所得亦是一片焦土，无力长期与我抗衡。”
“其三，尽迁洛阳富户、百姓入关，可充实关中人口，削弱关东根基。所得财富，足以供养大军数年。此乃……坚壁清野之上策，虽一时惨烈，然为长久计，不得不为！”
殿内死一般的寂静。所有人都被这计划的狠辣和决绝所震撼。这已不是军事策略，而是一场针对整个文明核心的、赤裸裸的毁灭。
凌云的心脏剧烈跳动，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。他知道这一天会来，但亲耳听到李儒如此冷静地提出这绝户之计，依然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而上。他几乎要忍不住站出来厉声反对，但残存的理智死死地拉住了他。他不能冲动，在董卓和李儒已然下定决心的情况下，正面硬抗，只有死路一条。
就在这时，董卓猛地一拍案几，脸上竟露出一种混合着残忍和兴奋的光芒：“好！好计策！文和此计，深合咱家之心！与其在此提心吊胆，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，咱家去长安做快活天子！看那些关东鼠辈，还能奈我何！”
“相国不可！”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，是一位依附董卓的世族老臣，他颤巍巍地出列，老泪纵横，“洛阳乃汉室宗庙所在，天下根本，历代先帝心血……岂可轻言焚毁？此计有伤天和，必遭天谴啊！”
“放屁！”董卓勃然大怒，“什么天谴？咱家就是天！谁敢阻挠，立斩无赦！”
那老臣吓得瘫软在地。殿内再无人敢出声反对。
凌云知道，不能再等了。他必须发言，但方式必须极其讲究。他深吸一口气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，出列躬身，声音尽量保持平稳：“相国，李中郎之策，高瞻远瞩，末将佩服。”
先肯定，这是保命的前提。董卓和李儒都看向他，眼神莫测。
“然则，”凌云话锋一转，开始陈述他的“反对”理由，但这反对，是站在董卓利益的立场上，“末将窃以为，迁都必行，然焚毁洛阳，或可稍作斟酌。”
“哦？”董卓眯起眼睛。
“洛阳之富，甲于天下。其财富非止于金玉，更在于百工技艺、数百年积累之典籍文书、以及数百万熟练的工匠与百姓。”凌云沉声道，“若一把火烧之，固然可令联军无所获，然于我而言，亦是巨大损失。这些财富、工匠、典籍，若能尽数迁往长安，则可使长安瞬间成为超越洛阳之新都，相国基业将更为稳固。反之，若尽成灰烬，重建长安，耗时费力，恐非数年之功。”
他试图从“经济利益”和“长远建设”的角度，来削弱焚城的必要性。
“再者，”凌云继续道，“洛阳乃天下人心所向。若行焚毁之举，恐失天下士民之望，坐实关东联军对相国之污蔑，使其‘暴虐’之名，更难洗刷。不若……迁其民，移其财，留其城。待他日扫平群丑，重返东都，亦不失为一段佳话。如此，既可达到削弱关东之目的，亦可稍挽人心，示天下以宽仁。”
他在做最后的努力，试图用“政治声誉”和“未来重返”的可能性来打动董卓。
李儒冷冷地开口了：“凌参军所言，看似有理，实则迂阔。财富工匠，迁走便是，何须留恋空城？至于人心？呵呵，当此乱世，刀剑之下，何来人心？唯有绝对的实力和威慑，方能让人敬畏！焚毁洛阳，正是要向天下人昭示，顺我者昌，逆我者亡！让所有心怀异志者，胆寒心裂！此乃立威之必须！”
李儒的话，更直接，更残酷，也更符合董卓当下的心态。
董卓听完，哈哈大笑：“文和说得对！什么人心？什么声誉？都是狗屁！咱家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，跟咱家作对的下场！焚！必须焚！不仅要焚，还要迁走所有人口，挖了刘家的祖坟！让这洛阳，变成鬼蜮！”
凌云的心沉入了谷底。他知道，一切已无法挽回。历史的车轮，将带着冲天的火光，碾过这座千年古都。
他不再争辩，而是深深地低下头，用一种近乎认命的语气道：“相国圣明，是末将思虑不周。既然相国决意已定，末将……愿为前驱，竭尽全力，执行迁都焚城之令！”
这一刻，他从一个无力的反对者，迅速转变成了“执行者”。他知道，唯有掌握一部分执行的权力，才有可能在这场巨大的灾难中，为这座城和城中的人，挽回一丝一毫的损失。
董卓对凌云的态度转变很满意，点了点头：“嗯，你是个明白人。咱家就命你，协助李中郎，负责部分迁移民众、清点库府财货之事！务必给咱家办得妥妥当当！若有差池，唯你是问！”
“末将遵命！”凌云肃然领命，心中却是一片冰冷。
退出德阳殿时，天色已晚。凌云抬头望向洛阳城的夜空，繁星点点，依旧静谧，但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不久之后，那映红天际的熊熊烈火，听到了无数百姓绝望的哭喊。
他握紧了拳头，指甲深深掐入掌心。
“李儒，董卓……你们要行此绝户之计，我无力阻止。但既然让我成了‘执行者’……”凌云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，“那我便在这毁灭的洪流中，尽可能多地，救下我能救的一切！这‘暗渡’之路，就从这炼狱开始吧！”
他大步走向宫外，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，拉得很长，充满了悲壮与决然。一场针对文明的空前劫难即将上演，而他将不得不扮演一个极其痛苦的双重角色：明面上，他是这场劫难的帮凶；暗地里，他将竭尽全力，成为这场劫难中，微弱却顽强的“盗火者”。
更新时间：2025-11-06 07:10:3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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