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
秋意渐深，未央宫中的梧桐叶片片凋落，铺满了宫苑的石径，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脆响，更添几分萧瑟。墨者踪迹的发现，让凌墨在应对宫廷诡谲之余，心中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思量。这股潜藏民间的力量，如同地火，不知何时会喷涌，又将烧向何方。他更加谨慎地通过郭解的渠道搜集相关信息，同时将主要精力放回郎官的本职，力求在吕雉眼中维持一个“安分、有用”的形象。
然而，树欲静而风不止。这夜，凌墨在郎中令属廨署旁分配到的狭小值房中翻阅竹简，窗外月色清冷，万籁俱寂。突然，一阵极轻微却节奏特殊的叩门声响起，不是寻常郎官或宦官的动静。
凌墨心中一凛，放下竹简，沉声道：“何人？”
门外传来一个低沉而略显沙哑的老妇声音：“凌郎中，老身吕媪，奉太后之命，前来探望。”
吕媪！凌墨瞳孔微缩。此人是吕雉从娘家带出的心腹老仆，伴随吕雉数十年，历经风雨，深得信任，虽无正式官衔，但在长乐宫中的地位极高，甚至一些低阶的吕氏宗亲都要对她礼让三分。她的深夜到访，绝不仅仅是“探望”那么简单。
凌墨立刻起身，整理了一下衣冠，打开房门。只见门外站着一位身形矮小、脊背微驼的老妪，穿着深灰色的深衣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，脸上布满皱纹，但一双眼睛却不见浑浊，反而在月下闪烁着精明的光芒。她身后并未跟着其他随从，显得异常低调。
“不知吕媪驾到，有失远迎，快请进。”凌墨侧身让开，语气恭敬。
吕媪微微颔首，迈步走进值房。她目光迅速而仔细地扫过这间简陋的屋子，陈设简单，一床、一案、一席，案上堆着些竹简书卷，除此之外，别无长物。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。
“凌郎中清苦，倒是难得。”吕媪在席上跪坐下来，声音平和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凌墨在她对面坐下，垂首道：“太后恩典，赐下官安身立命之所，已是感激不尽，不敢言苦。”
吕媪“嗯”了一声，不再寒暄，直接切入主题，语气却依旧平淡，仿佛闲话家常：“凌郎中入宫也有些时日了。太后常对老身提起，说你是个明白人，懂得审时度势，知道什么该做，什么不该做。”
凌墨心中警铃大作，这话听起来是夸奖，实则暗藏机锋。他谦逊道：“太后谬赞，下官愚钝，唯知尽忠职守，为太后分忧。”
“尽忠职守，好。”吕媪点点头，昏花的老眼盯着凌墨，“不过，这宫墙之内，眼线众多，人心叵测。有时候，看到的，听到的，未必就是真的。就像前些日子永巷那桩事，凌郎中处理得妥当，揪出了真正包藏祸心之人，没让宵小之辈得逞，太后很是欣慰。”
凌墨明白，这是在点他查清赵少使冤案的事，意在强调“忠于太后”的重要性。他恭谨应道：“下官只是据实查证，不敢有负太后信任。”
“信任，是靠自己挣来的。”吕媪话锋一转，声音压低了些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，“但也要懂得珍惜。有些人，位置坐得高了，就容易忘了根本，忘了是谁给了他们今日的荣华。甚至……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心思，私下里结交些不该结交的人，打听些不该打听的事。”
凌墨后背瞬间渗出冷汗。这话是在警告他吗？是指他通过郭解打听消息的事露出了马脚？还是指他与陈平对弈引起了注意？亦或是……更隐晦地指向他最近对墨者踪迹的关注？吕雉的耳目，果然无处不在！
他强行保持镇定，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惶恐：“吕媪教诲的是。下官入宫日浅，许多规矩尚且不懂，若有行差踏错之处，还望吕媪明示。”
吕媪盯着他看了片刻，见他神色不似作伪，这才缓缓道：“凌郎中不必惊慌。老身今夜前来，并非问罪，只是提醒。太后用人，向来是疑人不用，用人不疑。你既然得太后青眼，就好生当差，把心思都放在正道上。宫外的是非，市井的流言，知道得多了，未必是福气。这未央宫、长乐宫，才是你的立身之所。只要忠心耿耿，太后自然不会亏待于你，将来富贵前程，唾手可得。”
这番话，软硬兼施，既是严厉的警告，让他收敛宫外活动，专注服务于吕雉；也是隐晦的拉拢，许诺未来的利益。核心意思很明确：安分守己，效忠吕后，不要有多余的好奇心和动作。
凌墨立刻躬身，语气诚恳地表态：“下官谨记吕媪教诲！定当时刻铭记太后恩德，恪尽职守，绝不敢有丝毫二心，亦不敢窥探非分之事。宫外种种，与下官再无干系。”
吕媪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近乎慈祥的笑容，只是那笑容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诡异：“好，好。凌郎中是个聪明人，一点就透。如此，老身也就放心了，也好向太后回话。”
她站起身，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，放在案上：“天气转寒，太后念你辛苦，赐下些蜜枣，补补身子。”
这看似普通的赏赐，实则是一种恩威并施的象征。凌墨连忙跪下谢恩：“谢太后隆恩！谢吕媪！”
吕媪不再多言，转身走出值房，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的廊道中，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。
凌墨关上房门，背靠着冰冷的门板，长长舒了一口气，才发现内衫已被冷汗浸湿。吕媪的深夜到访，像一盆冰水，浇醒了他近来因顺利而稍有松懈的神经。他低估了吕雉的控制欲和疑心病，也高估了自己行动的隐蔽性。
他走到案前，拿起那个锦囊，里面是几颗饱满的蜜枣，散发着甜腻的香气。这蜜枣，既是赏赐，也是警告。甜在表面，核在心里。
他意识到，自己必须更加小心。与郭解的联系需要更加隐秘，对墨者踪迹的调查必须暂时停止，甚至与陈平这类重臣的接触也要把握分寸。在羽翼未丰之前，任何引起吕雉疑虑的行为，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。
但同时，吕媪的警告也从侧面印证了吕雉对他仍存有“用”的心思，否则来的就不是警告，而是直接清理了。这或许意味着，他目前的活动虽然引起了注意，但尚未触及吕雉的底线。
“未央宫、长乐宫，才是你的立身之所……”凌墨咀嚼着这句话，嘴角泛起一丝冷意。这既是牢笼，也是舞台。他需要在这个舞台上更好地扮演自己的角色，获取更多的信任和资源，才能为将来可能的变局，积蓄足够的力量。
夜色更深，值房中烛火摇曳。凌墨将那颗蜜枣放入口中，甜味弥漫开来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。他知道，未来的路，将更加如履薄冰。
（第十四章完）
更新时间：2025-11-06 07:10: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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